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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汝引余部还鲁(四)


  风雪冻人,刘昱来令惊人。

  打下鲁县以后,刘昱先稳定城内,建立统治,随后分兵进攻鲁县北边的汶阳、卞县,以及南边的驺县三县。

  汶阳、卞县畏惧刘昱部众的声势,没怎么抵抗就都投降了,不意驺县一直不降,顽抗不已。

  刘昱仗克鲁县之大胜,志得意满,原本以为,驺县不降,打就是了,鲁郡全郡已入他手,单独一县,能坚持多久?却没料到,驺县一场攻城仗,打了小半个月,最终才因城内粮尽,他方将驺县攻克,——攻克驺县的时候,已是曹幹率部到任城的一段时日后了。曹幹前些时,曾经收到过刘昱的一道军令,那道军令便是与攻驺有关。那时,刘昱尚未把驺县攻下,因见驺县难攻,故欲令曹幹遣部至驺,相助攻城。这真是半点也不体谅曹幹,曹幹当时刚率部到任城未久,怎么能分兵至驺,去帮他攻城?曹幹讲述了自己面对的客观情况,委婉拒绝了他。

  却驺县为何顽抗不降,如此难攻?这乃是与城中一人有关系。

  驺县的历史名人不少,孟子家在驺县,“孟母三迁”就发生在驺县,战国时忧国不嫁的“漆女”也是驺人,凿壁偷光的匡衡,后来搬到了驺县,然若论家族最为显贵的,当数韦贤、韦玄成父子。韦贤和韦玄成是前汉时人,父子二人皆位至丞相。因为他父子两人俱是因通经而位至的丞相,齐鲁间还为此留下了一句有名於后世的谚语,即“遗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

  这个姓韦的,便是他父子的后人。

  此人倒也不通兵法,可就是一味的坚持抵抗,他用“漆女忧国”的故事激励城内的士民,其人在驺县名声甚高,由是满城吏卒在他的影响下,顽抗不休。城破以后,这位姓韦的被俘,依然是不肯投降,刘昱没法,最后只好把他杀了。——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把这个姓韦的杀了后,刘昱颇是郁闷了一阵。想他刘昱,已经打出了“光汉将军”的旗帜,此姓韦者,系前汉丞相之后,却居然不降,顽抗到底,不是天命仍在汉,民心思汉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陈直给他做了开解,与他说世间士子,总有忠义者,亦有愚昧者,他方才郁闷稍解。

  不管怎样吧,虽是打到后来,调上了孙卢、刘英两个大部,三四干人没日没夜地围攻了小半个月,一通苦战,损失不小,但驺县总算是已被攻克,整个鲁郡已被他完全的拿下,刘昱的心情还是相当的不错。唯是又不意,便於他给曹幹来此令的日前,力子都的一道令下给了他!

  在给曹幹的这道军令中,刘昱转述了一下力子都的这道命令。

  力子都的命令很简单。

  两句话,包括了两方面的内容。

  一句话是,令刘昱前去郯县进见;一句话是,他已遣丁敬、谭襄各引其部赴鲁县。

  力子都现已正式把郯县定为了他的“驻跸”之所,召刘昱去郯县的原因是刘昱把鲁郡打下来了,打得不错,他要当面给刘昱赏赐。令丁敬、谭襄率部入鲁的原因,力子都做的解释是,首先,鲁郡南界邻着楚国,他已准备对楚国用兵,是以先遣丁、谭两部到鲁,候他攻楚国时,丁、谭两部就与刘昱部从鲁国这个方向,向楚国同时发起进攻;其次,鲁郡这个地方,北边邻着泰山郡,西边邻着山阳郡,这两个郡的郡兵都是“兵强马壮”,只靠刘昱这一部部曲,刘昱恐怕守不住,言外之意,他派丁、谭两部入鲁,也是为了帮助刘昱守境。

  第一件事且先不说,第二件事,力子都遣丁、谭两部入鲁。

  力子都所举出的这两个原因,看来是入情入理。

  特别头一个原因,打楚国的时候,鲁国这个位置可以成为策应力子都主力的一个进攻方向,更是令人无可反驳。——毕竟,当初刘昱提出打鲁国时,一个重要的缘由就是打下了鲁国后,他可以从鲁国此地出兵,协助力子都攻楚。至於第二个原因,听来则尽是对刘昱的照顾之情。

  可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看出力子都这两道命令的真实目的。

  这家伙是来摘桃子的!

  一手把刘昱叫来郯县,使刘昱部中无首,一手把丁、谭两部遣入鲁郡,趁机把鲁郡抢占。

  ——丁敬,即是力子都的那个帐下猛将“丁从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辛辛苦苦,浴血奋战,打了这么久,死伤了这么多的部曲,终於把鲁郡全境打下来了,你个力子都,在老子打鲁郡各县的时候,一点支援没有,此时却来抢夺?刘昱看到力子都的这道命令之当时,怒不可遏,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拍了案。

  拍案是拍案,恼怒是恼怒。

  力子都的命令已下,丁敬、谭襄两部估计这会儿已在来鲁郡的路上,麻烦已经出现,该怎么解决,还是得好好的想办法才行。只靠拍案,只靠恼怒,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刘昱、陈直、刘小虎、周通等连着议了一天多,议出了一个对策出来。

  首先,力子都召刘昱去郯县的这个命令,陈直以为,那是绝对不能听从!这个命令若是从了,刘昱要是真的去了郯县,就有两个结果在等着他。一个结果是,丁敬、谭襄到后,刘昱身为部率,不在鲁郡,其部部曲定然军心不定,上下慌乱,鲁郡势必将会被丁敬、谭襄夺去;一个结果是,甚至刘昱本人也再回不来其本部了,力子都可能会把他扣下。

  陈直分析得很对,可是力子都召刘昱去郯县的命令已下,刘昱不去的话,该怎么说?

  也好办,陈直建议刘昱“称病”。

  刘昱同意了陈直的建议。力子都的这第一条军令,算是得到了解决。

  其次,力子都已遣丁敬、谭襄率部入鲁的这个命令。这个命令该怎么解决?召刘昱去郯,刘昱可以称病,丁敬、谭襄率部入鲁,这就不是“称病”什么能解决的问题了。

  诸人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在外部寻找盟友,如已经取得联络的城头子路、刘诩两部,再下些功夫,或就可以成为刘昱的盟友,一个是召曹幹率其主力还鲁。

  “寻找盟友”也好,“召曹幹率主力”还鲁,这都是陈直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得已的时候,只能试试和丁敬、谭襄火拼!——换言之,试试和力子都反目成敌!

  由是,有了今日刘昱给曹幹来的这一道军令。

  ……

  军令前边大略述说了力子都已遣部来鲁的事,后边令道:“留王敬曲屯任城,汝引余部还鲁”。

  看罢了刘昱的这道军令,曹幹半晌没有出声。

  想了好一会儿,他令田屯:“去把张公请来。”

  不多时,张曼穿着厚袍子,披着大氅,揣着暖炉来了。

  在帐外,他立了立,由田屯、褚交帮他把落在身上的雪打了一打,脱去鞋履,这才进帐。

  “张公,这是我刚收到的刘将军的军令,你看一看。”

  张曼拿住军令,坐下来看。

  看完,顾不上冷了,他面色微变,说道:“郎君,不可还鲁!”

  “哦?”

  张曼话说的有点急,他顿了下,组织了下语言,说道:“不可还鲁,不止是因为当下任城、东平郡郡南三县的局面,咱们刚刚打开,若於此时引部还鲁,将会前功尽弃,大好局面毁於一旦。并且更重要的,也是因为郎君若於此际引部还鲁,必会越发激化矛盾!”

  “激化矛盾?”

  张曼说道:“此个矛盾,我指的是刘将军与力大率之间现在围绕‘鲁郡’而产生的矛盾。”

  “先生请详细说说。”

  张曼说道:“郎君请试想之,力大率若是在这个时候,听说了郎君引部主力还鲁,他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这是刘将军打算集中兵力,与他来一场‘争鲁’之战!那么,他又会怎么做?他就又一定会再调别的从事,亦率部入鲁!敢问之,是刘将军能再调的部曲多,还是力大率能再调的部曲多?甚至力大率别的从事部都不用再调,只再把南成的萧从事部、费县的从事部调入鲁县,那其部兵力就已能远远超过刘将军部!是郎君就算应刘将军此令还鲁,亦无所用,且反会更激化矛盾。因是,郎君,刘将军此令,万不可从!”

  “张公,我不瞒你,你之此见,正与我同!可是张公,我若不引兵还鲁,万一刘将军真的与力大率打起来了?刘将军定非力大率敌手,他一旦战败?……任城与鲁郡唇齿相依,如是刘将军失了鲁郡,只凭我部现有之部曲,任城现下的局面再好,咱们只怕也是维持不住了啊!不仅维持不住,更甚一步,咱们在任城只怕都将会站不住脚了。又该如何是好?”

  ——“不仅维持不住,咱们在任城只怕都将会站不住脚了”,此是实情。站不住脚,不是因为担心任城当地百姓的反抗,曹幹主要担心的是力子都。鲁郡如果被力子都得下,他作为刘昱的部属,力子都焉能再容他留在任城?必会遣兵来取任城。

  张曼沉吟稍顷,抚须说道:“郎君,如我适才所言,你现在就算是引主力,——莫说引主力了,便是引咱们整部的部曲,还回鲁县,该打不过力大率,还是打不过;鲁郡该被力大率占下,还是被力大率占下。眼前之要,依我之见,不是回鲁,而是当设法化解……”

  他话到此处,略作停顿。

  曹幹等了下,见他仍没再开口,问道:“张公,你想说的是不是,眼前之要,是当设法化解刘将军与力大率的这个矛盾?”

  “正是!”

  曹幹摸着颔下短髭,说道:“张公,这个矛盾怕是无法化解。”

  刘昱肯定是不可能甘心让出鲁郡给力子都的,力子都也肯定是不可能会肯看着鲁郡这么一块膏腴之地被刘昱占住的。也就是说,他俩之间有关“鲁郡”的矛盾现已是不可调和。

  张曼也正是想到了这点,所以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

  听了曹幹的话,他微微点头,说道:“郎君所言甚是,这个矛盾,要想化解怕已是不能。”

  “张公,我刚在等你来时,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不知行不行?”

  张曼说道:“郎君已有对策?郎君请说,我洗耳恭听。”

  “我想到的办法就是,从外部寻找助力。”

  张曼说道:“从外部寻找助力?郎君之意,是寻找盟友?”

  “对,刘将军与力大率间围绕‘鲁郡’的矛盾虽是已难从正面化解,但是张公,只要刘将军能够找到一个分量足够的盟友,从而使力大率产生一定的忌惮心理,那是不是至不济也能从侧面‘化解’这个矛盾?”

  张曼抚摸着胡须,说道:“郎君以为,寻谁来做盟友才算是‘够分量’?子君前时自刘诩回来后,他说在刘诩营中见到了陈获,刘诩现拥众一两万,他的分量够么?”

  “刘诩和城头子路的分量都不太够。他两部现盘踞在东平郡北、泰山郡西一带,与鲁郡、徐州都并不接壤,即便是得了他两部为盟友,远水难救近火。”

  张曼问道:“如此,郎君以为,最宜当寻何部为盟?”

  “张公,你觉着董宪怎样?”

  鲁郡、徐州周边,大股的义军总共就那么几支。

  曹幹认为城头子路、刘诩不够分量的时候,张曼约略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只能是董宪了。——不错,周围最大的义军是樊崇部,可凭刘昱,他有什么资格去和樊崇做盟友?

  张曼慢慢地抚摸着胡须,想了一想,说道:“妙哉!若得董宪为盟,不仅分量足够,而且定能引起力子都足够的忌惮!……只是,董宪会愿与刘将军为盟?刘将军又会愿与他为盟么?”

  一则,董宪部曲不少,经过扩充,现已有五干多人;二则,他在力子都帐下各部从事中的声望不低;三则,他虽未公开说,可刘昱、曹幹等早能看出,他已是改投到了徐宣、谢禄的帐下,背后有樊崇部的义军为其靠山,以此三条,他的“分量”的确足够。

  他与力子都不和至极,他现下驻兵之所在是沂平郡北部的祝其、利成两县,距离郯县很近,二百来里地,若是兵向郯县,数日可至,凭此两点,他也的确能引起力子都足够的忌惮。

  如果刘昱能和董宪达成盟约,两下成了盟友,则这鲁郡,力子都还真是极有可能虽有心抢占,然不得已,亦只能暂熄此心。

  董宪的这个盟友人选,委实是比城头子路、刘诩这两个盟友的人选高明太多。

  可问题却是,高明是一回事,如张曼所虑,董宪、刘昱双方,他们彼此间会有互相结盟的意愿么?他两人会愿意结成盟友的关系么?这确实也是一个问题。

  先说董宪这边。

  通过王丹的路子,刘昱摆脱了董宪的控制,入了力子都的眼,成为了和董宪一样的力子都帐下的一部从事。这在董宪看来,刘昱此举,不折不扣的是“背叛”的行为,背叛了他,投奔了他的“敌人”。这种心态下,董宪会肯与刘昱结盟?会肯於刘昱危急的此时,帮助刘昱么?

  再说刘昱这边。

  董宪当初着实把他欺负得不轻,每回想起当初在董宪帐下的日子,刘昱就切齿痛恨。刘昱年轻气盛,摆脱了董宪的控制后,基本上就没再和他有来往,即使有来往时,也从没有把董宪视为“故主”的恭敬态度,则於此时,他会肯忍气吞声,低三下四的转头去求董宪么?

  他两人之间的隔阂、“旧怨”太深,怎么看,都是很难结成盟友的。

  ——这也是为何陈直、周通在提议外寻盟友时,没有向刘昱言及董宪的一个原因。

  曹幹也有这点忧虑,他摸着短髭,说道:“刘将军和董宪两人间,存有心结,要想促使两方结盟,或许不太容易。不过张公,以我之见,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就他两边来说,他两边现下所面对的主要矛盾,都不是对方,都是力子都!”

  “主要矛盾?……郎君曾与我讲过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不错,以此理论分析之的话,刘将军、董宪两人目前所面临的主要矛盾,确然都是与力大率的矛盾。”

  曹幹说道:“主要矛盾相同,这就有了他两边结盟的基础了。……张公,我有一事想要托你!”

  “郎君请说。”

  曹幹说道:“主要矛盾相同,有了结盟的基础,这只是最基本的。欲使两边成功地达成盟约,尚非得需一见识高远、能为双方辩陈利害的良士奔走为说不行!张公,此说客或是非公不可!”

  除了张曼,确是没有别的合适人选。

  张曼也知这点,不作推辞,当即应诺。

  曹幹望了望帐外纷飞的雪花,叹道:“这么冷的天,雪下不停,劳张公奔波,我心实不忍!”

  张曼起身,笑道:“行车雪下,赏沿途雪景,此人生快事,效若鲁仲连,消弭兵革之灾,为刘将军、郎君排患释难,此更人生快事!郎君,我今天收拾一下,明天就启程出发!”

  “此事若成,皆赖公之高能;事若不成,候公返回,我再与公计议。”

  送张曼出了帐,在帐外,曹幹一直望着他所坐的车子消失於雪下的营道转角,乃才还帐。

  还到帐内坐下,曹幹令褚交:“请王军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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