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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酷寒夜命走鬼门关 张荷儿…


  王正阳在碾房里冻得无法入睡,仗着一块肉、一瓶酒,在狭窄的暗房里练功抵御严寒,熬过了一夜。

  第二日,捱了片刻,看日头升高,从天窗出去。

  天空被一夜的风吹得没有一丝杂尘,日头白亮亮,平阳城似乎暖了一些。

  躲在碾房里不是办法,得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次冲他来的人,出手凶狠,无所顾忌,或许是河东盐池的人寻来了,大约与单飞虎也脱不了干系。

  自北关街上慢慢走,留意着行人里是否有可疑的。

  拐到了西关,他没有走单府大门的那条巷,而是再往西进了一条巷的深处。看四下无人,跃了上去,自人家的高墙屋顶上往单府方向去。

  单飞虎自宫善业带人赶到,一下放松下来,虽不到街面上走,却是在府里遛遛达达,一心等宫善业拿了王正阳的人头来向他领银子。

  王正阳隐在屋脊后,居高临下看着,单飞虎正站在院子中央,四下里呆呆地望。

  荷儿姑让他就此罢手,但此时王正阳已身不由己了,赵叔的仇人近在眼前,先取了他性命再说。

  离单飞虎有些远,王正阳想先飞镖打他后心,再跳下去一刀将他毙命。

  自屋脊后起身,一只柳叶镖奋力甩出去,单飞虎却突然扭身,骂着去轰落在南墙上的黑老鸹,这一镖没中他正后心,而是一下没入屁股,单飞虎一声惨叫。

  王正阳刚要跃下,却见几个人执兵刃冲到院子中,瞬间将单飞虎护起来。

  王正阳急伏身,自屋脊砖雕的孔洞里往下看,不由一惊,宫善业也在院里。

  一眨眼,已有几人腾身飞跃上来。

  王正阳翻身跃到相邻的院落,隐在角落里,待听着屋顶搜寻的人下去了,才一跃而上,却听得一声喊:

  “在这边。”

  王正阳头也不回,拼尽腾跃功夫,窜房跃脊,那几个也急急在屋顶上追赶,王正阳居然甩不掉。

  面前就是平阳城的西城墙,王正阳脚底提气,墙上飞一般跑上了城头,回头看了一下追到下面的几人,一跃而下不见了。

  宫善业移步到单飞虎身边,手下去追刺客,他却没动。自己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得让单飞虎将平阳府的军粮生意都拢到一起,眼下单飞虎还不能死。

  将单飞虎屁股上的镖拔出来。

  一看似曾相识,“王正阳”,他淡淡地说。

  追人回来的手下道:“宫爷,那刺客跃上城墙,我等无法上去,眼看着让他逃脱了。”

  宫善业:“这便对了。他居然往城外跑了。”说着,呵呵笑了几声。

  想着王正阳仓惶的样子,心里有了一丝愉悦,在风陵渡他也被王正阳一伙如此追杀过。

  对单飞虎道:“单员外,王正阳已成丧家之犬了。”

  单飞虎吃了一镖,却不敢离开宫善业身边。此时,血已从手指缝儿流下来。冲手下喊:

  “快去叫郎中,搬把椅子抬我进去。足有两寸深,我如何走得了。”

  王正阳自城墙下来,没等城墙上远处的民兵明白怎么回事,人已不见了踪影。

  先顺大路向北,到北城墙,再由北门入城。

  自己的推断是对的,宫善业已到了平阳城来帮单飞虎,要将与他们作对的人斩尽杀绝。

  眼下,自己孤身一人已不是宫善业的对手,更让王正阳震惊的是自己会给荷儿姑乃至与他往来过的人带来致命危险。

  他打消了离开平阳城之前见春花一面的念头。

  眼下,只能独自在平阳城与他们周旋,找机会带荷儿姑离开这里。

  北关的街面上店铺较少,从街边店买了一块肉、两瓶酒。肉耐饿,酒驱寒,他只能靠这两样撑过这寒夜。

  自大碾房的天窗进入,他怕有人进来,便栖在房梁之上。所谓酷寒,就是大白天,手也不敢碰任何外面的东西,一切都冰冷刺骨。

  王正阳忍着,黄昏之时下来,钻进暗房。吃了些酒肉后开始犯困,起来练功驱散倦意,稍一停歇,浓重的寒意便浸彻骨髓。

  一股脑儿将剩下的酒倒进肚里,片刻后觉得寒意退去,蹲坐在麦秸上,头埋进膝盖昏沉入睡。

  这个寒夜,碾房内外冷得仿佛一切都凝住了。

  王正阳昏昏沉沉,在梦里陷入令人心悸的幽深的黑暗。

  一阵恐惧中醒来,还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并无人的声息。

  他想抬头,却恍惚着,脑袋不听使唤。他想起身,却不知手脚在哪里。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

  他使劲眨眼,觉得眼珠还能动。慢慢想着,确认自己还在碾房的暗屋里。

  凝神调息,调动玄关阴阳之气慢慢运往全身,尽力呼吸着调动气机,终于脖颈、头能动了,腿脚也能动了,摇晃着站起。

  欲以子午桩法将阴阳之气收放,让血脉活起来,而丹田却如冰冻凝住一般。

  他想伸手扶一下黑暗中的墙壁,胳膊、腿和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不知道是不是撞到墙上,除了眼睛还能眨,什么都不听使唤了。

  王正阳急得想哭,但眼泪好像也冻住了。

  他必须见荷儿姑,告诉她明日一早,无论花多少银钱,雇一辆马车、铺上厚厚的羊皮,去西安找耀祖姑夫。而自己,无论死活都不能与她一起同行了。

  王正阳蹒跚着出了碾房,他的身子与街上寒透的石头一样,对外面凛冽的寒气已无知觉。

  他拖着木棍儿一样的腿,在小巷里,一点点地往家的方向挪。平阳城也冻住了,没有任何声响。

  迷迷糊糊地,渐渐腿有些听使唤,望见自家的街门楼时,心窝已泛起一丝热气。

  手脚并用爬上台阶,抬起胳膊想叩门,手却如不听使唤的木棍,无力地捅在门板上发出微弱的声音。

  如此非冻死在这台阶上,反而给荷儿姑惹来麻烦。

  王正阳坐在门边,用身子和脑袋去撞去靠,门一下一下地震动着,门铧哗啦作响。

  几十下后,里面惊恐地问:

  “谁?”

  王正阳想喊,嘴却不停使唤,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喊着:

  “荷儿姑……”

  门猛地打开,王正阳一骨碌倒进来,荷儿低低惊呼一声,“尧帝爷,咋成了这样。”

  王正阳嘴里呜呜出声看着门,荷儿会意,把门关上闩好,来扶王正阳,却是如何扶得起来。

  王正阳倒在地上只会脑袋动、眼睛动,嘴里说不清。荷儿只好蹲到地上,将他两只胳膊搭肩上往起拽。

  王正阳奋力起身,终于被荷儿架着,二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屋里很温暖,但王正阳感觉不到,只看见火炉映着红光,含糊道:

  “不能热,不能热。”

  王正阳小时听爹讲过,冻伤的人千万不能上热炕。

  张老伯也跟荷儿讲过,冻伤的弟兄放到热炕上活活疼死的事。

  而王正阳不在这几日,荷儿每天把两个屋的炕都烧得热热的,她怕王正阳回来炕太凉。

  王正阳住的后院久未生火了,冷得如冰窖一般,但被子都挺厚。

  荷儿将王正阳架到凉炕上,点了灯,将棉被盖上。将前院的炉火掏出来堆火盆里,端到王正阳的屋里。

  炕太凉了,又去南院将温热的被褥都抱过来,王正阳的身下铺了两层,身上盖了两层,温热的被子让王正阳鼻孔窜进一股热气,却是从鼻子疼到嗓子眼里。

  荷儿抽泣着,手脚却是麻利,将王正阳的衣裤鞋袜褪去,那衣裳凉得跟冰坨儿一样,荷儿脱的时候都觉得冰手。她解开衣襟,将王正阳的两脚放到怀里。

  爹曾告诉她,冻坏的人能缓过来,最好的法是肉挨着肉。

  兵营里只有最亲的兄弟间才这样。你把别人焐热了,寒气便会跑到你身上,浑身骨节儿会疼好长时日。活过来的弟兄所有的饷银,都会拿出来给过命的恩人买酒喝,喝酒活血散气,再加上军中操练,慢慢体内的寒气才会散尽。

  王正阳想说,荷儿姑明早赶紧走,却嘴唇动了动出不了声,眼角溢出两滴泪。

  眼前一片白茫茫,似看见爷爷、奶奶、爹、娘慈祥的面容,他手里举着奶奶给的糕饼,在脚店里跑着。

  荷儿将两盏角灯都挑亮,火盆里满满一堆炭火,屋里还是冷得透骨。

  回到南院,将炭填满火炉,备着为火盆换炭火。端了半碗温水,往王正阳嘴里送,用脸贴了贴王正阳嘴唇,冰凉的。摸摸胸窝儿,只有微弱的一丝热气,试试鼻息很是微弱。

  哭道:“阳儿,莫非你也要去了么?”

  嘴里含着温水,用手捏着王正阳的嘴往里送,王正阳的喉咙里咕咚咕咚两声,居然咽下去了。

  这样慢慢往下送,喝下半碗水,王正阳仍浑身冰凉不见缓过来。

  荷儿摸摸被,本就比人的身子凉很多,这么凉下去怕是难缓过来。

  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将厚窗帘挂严实,脱得赤条条钻进被里,紧紧搂着王正阳,用身子的温热暧着他。

  觉得自己快要冰透了,荷儿爬起来穿好衣裳,将火盆的炭火换了,热水壶放到炭火盆上,喝两碗热水,觉得身子热了,再钻进王正阳的被里。

  王正阳觉得一片白茫茫里,荷儿姑的杏眼凑到他眼前,他化进荷儿姑那亮亮的眼神里。

  王正阳醒来时,荷儿姑正坐在身边,手伸在被子里摸他的胸腹、大腿和小腿,有一丝欣喜:

  “脚比腿还热乎,这回算是缓过来了。”

  王正阳觉得自己像飘在云彩上,浑身软软的,除了嘴和眼睛,仍是没一处听使唤,含糊道:

  “荷儿姑,别开门,别外出。”

  荷儿点头,“你带回的米粮还多着哩,一时不用出去。你已如此两天两宿一动不动,姑还以为你活不过来了”,说着又抽泣起来。

  王正阳看荷儿姑衣襟的扣儿没扣好,脸色有些憔悴,想替她擦眼泪,可胳膊却是不听话,含糊道:

  “荷儿姑,我的手。”

  荷儿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抹着泪。

  王正阳觉着说话都得用全身的劲,“除了头,其它都不是我的。”

  他挣扎着想动,脑门儿累出了汗却是白费劲。

  这一日,王正阳喝了一碗米汤,浑身开始痒起来,像小虫儿在满身爬,他急促地喘息着:

  “荷儿姑,把窗户打开晾一晾吧,我会痒死的。”

  荷儿:“你这样赤条条的,若打开窗才是不想活哩,我用湿手巾擦一擦。”

  屋的火盆一直旺着,除了是凉炕,屋里已算暖和。就着一盆温水,王正阳身上已经热起来,还有点儿烫。

  荷儿从脸、脖子一点点往下,将王正阳里里外外擦了个遍,重新盖上被。

  王正阳真怕自己从此就剩一个脑袋、一张嘴,反成了荷儿姑的拖累。

  忙活完,荷儿又去熬了米汤,王正阳喝了半碗米汤,倦意袭来。见荷儿姑也困得两个眼窝青黑,“荷儿姑,你也快睡会儿。”

  荷儿姑疲惫地端详了会儿,“谢天谢地,你活了。这炕凉,被要盖严实,你也睡,姑就睡你身边。”

  说完,挨着王正阳躺下,将王正阳外面的被往身上拉了拉,很快睡去。王正阳想替她把被子盖好,却是手不能动,很快自己也昏昏睡去。

  如此又过了两日,王正阳从昏睡中疼醒,像无数根针从身体内往外扎,疼得心惊肉跳,疼得脑袋一阵阵晕。他不想大喊大叫,只是咬着牙吭哧吭哧地喘着,渐渐连喘气都不能。

  荷儿掀开看,“又红又暄,全起来了,我爹说只要挺过这一关才会慢慢好。”

  从手指尖到脚趾尖,浑身汗毛孔没有一处不刀割一般,王正阳疼得眼冒金星儿,又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好像飘到了云端,被白白的云朵抚摸着,渐渐睡去。

  再过两日,王正阳开始拉尿了,这让他难为情,却又没有办法。

  荷儿将他翻过来调过去地擦洗、换被褥。

  王正阳的胳膊能抬一抬,就是手仍和木头一样。

  荷儿摸着腰腹冰凉,拉尿也不自知。王正阳估计自己是蹲坐地上久了,腰腹所受的寒气最大。

  过了几日还是如此,吃过的东西也常常吐出来。荷儿安慰道:“会好起来的,手、脚、头都能动了。”

  五、六日后王正阳的腿仍不能动,他急得流泪,这样下去,二人迟早得落入宫善业的手里。

  宫善业没了王正阳的行踪,正有些后悔,不如先将王正阳悄悄杀掉,只要平阳城的人不知道单飞虎如何死,人们都会记到王正阳头上。

  他一方面派人加紧在平阳城搜寻王正阳,一面写信报知刘凤田。

  王正阳除了身子不会动,浑身通红,泛着爆起的白皮,他说话还不清楚,哭道:

  “荷儿姑,再过几日我还起不了炕,你便先走。平阳城不能在了,越早越好。”

  王正阳活过来了,荷儿由惊吓,变得平静。她就这么伺候着王正阳,总有一天会好起来,无论多长时日。

  睁着亮亮的眼睛,眉毛一扬道:“姑走了你咋办,还不冻死、饿死?”

  王正阳:“我怕再不走,便都走不了。”

  荷儿柔和地笑了下,摇摇头:“若丢下你,将来怎有脸去见你爹娘、你玉环姑和赵叔。你赵叔一没,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与你分开。”

  王正阳疼得恍恍惚惚,迷糊间又觉得自己飘到了云端,一团团白亮柔软的云朵飘进怀里又轻轻地飘走,他张开双臂,想把更多的云朵拥入怀中,那云是温热的、光滑的。

  朦胧地睁眼,是荷儿姑身上盖着被,一丝不挂地趴在自己身上睡着。

  他明白了,这些日子他昏睡时,荷儿姑一直在用身子焐热他。

  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怕惊醒荷儿姑。想闭眼接着睡去,手脚却火烧般疼,便强忍着一动不动。

  荷儿醒了,见王正阳的样子,却是将被重新拉着盖严实,紧紧地贴着他,长长出了口气:

  “阳儿,姑就是这么给你焐过来的,只要你能站起来,接着做你的好汉,姑什么都不顾了。”

  王正阳吃力地抬起胳膊,想去抚摸荷儿的背,却是觉得手像两块木板,除了针扎一般地疼,什么都感觉不到。

  荷儿揉捏着王正阳的脸和脖子,“阳儿,你小时候姑喜欢抱你,你大了,就想等着给你抱儿子,却没想到是这样。”

  王正阳闭上眼,眼角溢着泪,吃力地搂着胸前的荷儿姑,荷儿姑的呼吸声在耳边,就像春天柔和的风,他觉得浑身一点点热起来。

  王正阳的腰腿能动了,荷儿姑还是伺候他吃喝、擦屎擦尿,用身子暖他。

  他已能感觉到荷儿姑身子的温热。夜里一掌灯,他便早早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等着荷儿姑来暖他。

  突然觉到,这才是他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小时不敢看荷儿姑亮亮的杏眼,是怕自己的魂儿掉进去;大了不敢看是因为负罪感。这回他无法动弹了,却这样肉挨着肉、脸对着脸。

  他睁开眼,呆呆地看着荷儿姑的眼睛,就像凝视着幽深的泉水。

  荷儿的眼睛近近地对着他的眼睛,“阳儿,只要你能好,你爹娘、你赵叔如何怪我、骂我,姑都愿意。”

  就这样,王正阳被荷儿姑拥着、暖着。半个月后,荷儿做了面汤,王正阳居然喝了两碗。

  荷儿大喜,“再暖几日说不定就能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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